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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七年九月五日,是我離家去北京大學數(shù)學研究院報到的日子。裊裊的炊煙一大早就在我家那幢破舊的農(nóng)房上升騰。跛著腳的母親在為我捍面,這面粉是母親用五個雞蛋和鄰居換來的,她的腳是前天為了給我多籌點學費,推著一整車蔬菜在往鎮(zhèn)里的路上扭傷的。端著碗,我哭了。我撂下筷子跪到地上,久久撫摸著母親腫得比饅頭還高的腳,眼淚一滴滴滾落在地上…
我的家在天津武清縣大友岱村,我有一個天下最好的母親,她名叫李艷霞。我家太窮了。我出生的時候,奶奶便病倒在炕頭上,四歲那年,爺爺又患了支氣管喘和半身不遂,家里欠的債一年比一年多。
七歲那年,我上學了,學費是媽媽向人借的。我總是把同學扔掉的鉛筆頭撿回來,用線捆在一根小棍上接著用,或用橡皮把寫過字的練習本擦干凈,再接著用,媽媽心疼得有時連買鉛筆和本子的幾分錢也要去向人借。
不過,媽媽也有高興的時候,不論大考小考,我總能考第一,數(shù)學總是滿分。在媽媽的鼓勵下,我愈學愈快樂,我真的不知道天下還有什么比讀書更快樂的事。我沒上小學就學完了四則運算和分數(shù)小數(shù);上小學靠自學弄懂了初中的數(shù)理化;上初中也自學完了高中的理科課程。一九九四年五月,天津市舉辦初中物理競賽,我是市郊五縣學生中唯一考進前三名的農(nóng)村小孩。
那年六月,我被著名的天津一中破格錄取,欣喜若狂地跑回家。沒想到,把喜訊告訴家人時,他們的臉上竟堆滿愁云~~奶奶去世不到半年,爺爺也生命垂危,家里現(xiàn)在己欠了一萬多元的債。我默默回到房中,流了一整天的淚。晚上,聽到屋外有爭吵聲。原來是媽媽想把家里的那頭毛驢賣掉,好讓我上學,爸爸堅決不同意。他們的話讓病重的爺爺聽見,爺爺一急竟也永遠地離開了人世。
安葬完爺爺,家里又多了幾千元的債。我再不提念書的事了,把「錄取通知書」迭好塞進枕套,每天跟媽媽下田干活。過了兩天,我和父親同時發(fā)現(xiàn)~小毛驢不見了!!爸爸鐵青著臉責問媽媽:「你把小毛驢賣了?你瘋了,以后盤莊稼、賣糧食你去用手推、用肩扛啊?你賣毛驢的那幾百塊錢能供金鵬念一學期還是兩學期…?」那天,媽媽大哭,她用很兇很兇的聲音吼爸爸:
「娃兒要念書有什么錯?金鵬考上市一中在咱武清縣可是獨一無二呀!咱不能讓窮字把娃兒的前程給耽誤了。我就是用手推、用肩扛也要給他念下。」
捧著媽媽賣毛驢得來的六百元,我真想給媽媽下跪、磕頭。我太愛念書,然而這一念下去,媽媽又要為多少難,吃多少苦?
那年秋天我回家拿冬衣,發(fā)現(xiàn)爸爸臉色蠟黃,瘦得皮包骨似地躺在炕上。媽媽若無其事地告訴我:「沒事,重感冒,快好了。」誰知,第二天我拿起藥瓶看上面的英文,竟發(fā)現(xiàn)這些藥是抑制癌細胞的。
我把媽媽拉到屋外,哭著問她這是怎么回事,媽媽說自從我上一中后,爸開始血便,一天比一天嚴重。媽媽借了六千元去天津、北京一遍遍地查,最后確診為腸息肉,醫(yī)師要爸爸盡快動手術。媽媽準備再去借錢,可是爸爸死活不答應。他說親戚朋友都借遍了,只借不還誰還愿意再借咱呀?
那天,鄰居還告訴我:母親是用一種原始而悲壯的方式完成收割的,看的人直掉淚,大家也自身難保。她沒有足夠的力氣把麥子挑到場院去脫粒,也無錢雇人幫忙,她是熟一塊割一塊,然后再用平板車拉回家,晚上院里鋪一塊塑料布,用雙手抓一大把麥穗在大石頭上摔打…三畝地的麥子,全她一個人, 她累得站不住了就跪著割,膝蓋磨出了血,走路時一顫一顫的留下血跡……不等鄰居說完,我便飛跑回家,大哭道:「媽媽,媽媽我不能再讀下去了呀…」媽媽最終還是把我趕回了學校。
我的生活費是每個月六十到八十元,比起別的同學的兩百至兩百四十,實在少得可憐。可只有我才知道,媽媽為這一點點錢,從月初就得一分一分地省,一元一元地賣雞蛋、蔬菜,實在湊不出時還得去借個二十、三十。而她和爸爸、弟弟,幾乎從不吃菜,就是有點菜也不用油拌,只舀點腌咸菜的湯攪和著吃,不知吃了多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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